我，20岁，自己做了一架飞机

在飞行了四秒后，Alan自制的飞机重重摔在了地上，可他告诉我，总有一天，我要坐着这玩意儿（自制飞机）飞到天上去。

 作者丨黄泽正

编辑丨张丽娟

“如果你对人身安全有任何顾虑，可以随时说，因为我的飞机上没有降落伞。”

“嗯……那我还是选择相信你吧。”

这是2022年底，刚考上伯克利的华裔少年Alan和一位达美航空飞行教官的对话。说完这番话，Alan坐上教官自制的电动飞机，飞过美国金门大桥，沿着旧金山湾区盘旋了一圈。落地之后，Alan决心要做一架自己的飞机。

两年之后，Alan自己做的四方形飞机终于飞了起来，虽然只飞了4秒就摔落在地。但他在Youtube上发布的记录自己制造飞机全过程的视频，在几个月内，收获了超过350万次观看。

视频发出后Alan火了，他收到了超过100封邮件，既有来自宝马、波音工程师的改进建议，也有美国eVTOL公司的拜访邀请，还有知名投资机构的约见。

但这些邀请没有打乱Alan的计划，他趁着暑假从加州回到广州，兼职小鹏汇天的出海顾问，考察国内低空经济的发展情况。借此机会，我见到了Alan。

在交谈中我发现，他今年刚满20岁，是一名从小移民美国的华裔，目前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习机械工程和工商管理两个专业，造出了一架可以短暂飞行的飞机，有一笔融资正在敲定，还有一个正在不断涨粉的自媒体账号……

从任何角度，这都是一位低空经济领域的“天才少年”。

但Alan告诉我，他不是“天才少年”，还一度是个叛逆的学渣。因为对低空飞行的热爱，他从学渣考上伯克利，还一直保持着学习中文的习惯，只为了在深夜两点跟国内制造商砍价。而这个暑假，Alan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回一趟中国，“因为即便在海外，都能感受到国内的低空经济创新速度超乎想象”。

我很好奇，为什么低空飞行会让一名学渣成为“天才少年”？20岁的少年，自己造一架飞机到底有多难？以及兼具国内国外双重视野的Alan，为什么会认为“中国的低空经济发展速度超乎想象？”

坐上自制飞机，飞过金门大桥

小饭桌：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低空经济感兴趣，有一个什么样的契机？

Alan：我最开始对低空经济感兴趣是在2014，15年，差不多10岁的年纪，那时候还不叫低空经济，就是玩淘宝那种玩具无人机。那也是大疆无人机刚刚开始起飞，跟全球见面的时候。

我在美国Costco买了一架小无人机，我当时觉得这东西太好玩了，可我后来把它搞坏了，就开始自己修，也算开发了一些动手能力。最后我爸说，如果你可以考一个全A的成绩，我就给你买一架大疆精灵4。

那是2016年，我的英文还不是很好，成绩也很差，但我特别想要这架飞机，就拼命学习拿到了全A，也拿到了大疆精灵4。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，又买了一堆穿越机（无人机的一种，可用于航拍、竞速），比如F450这种自制航拍机，然后一直做到现在。

小饭桌：听起来原先用大疆航拍，更多还是玩票性质，什么原因促使你想自己动手搭飞机？

Alan：这段经历很有趣，2022年我进入伯克利之后，认识了一位达美航空的飞行教官。这位教官有40多年的飞行经验，驾驶过空客A320、波音747这种大型客机，业余自己搭了一架载人特技飞机。

我就问教官，我以后是要造飞机的，但就像一个不开车的人如何能造一台好跑车？所以你能不能把我带到你的飞机上体验一把？结果他真把我拉到了自制的飞机上，起飞前他告诉我，这架飞机是我自己搭的，如果你对人身安全有任何顾虑，可以立马下来。

那他说出这句话后我就选择全程信任他，上了他自制的飞机，然后他就带我飞过金门大桥，在整个湾区转了一圈。只有亲身体验过才知道，坐低空飞行器上天的感觉太爽了。所以落地之后，我就彻底离开了无人机世界，开始做起了eVTOL（电动垂直起降航空器）。

小饭桌：坐教官自制的飞机，相比坐波音、空客的飞机，体感上到底有什么不同？

Alan：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太猛了。

那是一架双人座飞机，前面有一个螺旋桨，飞机整体不大。但教官一摁开关，这架飞机只滑行了不到十秒就腾空而起，我也是第一次坐这么小的东西上天，所以当时第一感觉就很不踏实。因为你可以看到飞机下的建筑物迅速变小，机舱内压力也逐渐升高。

到了天上，因为这是一架特技飞机，教官特地在飞过金门大桥时翻了个跟斗，让我体验了一把失重的感觉，那刺激感至少比过山车强10倍。落地之后教官才告诉我，他给这架飞机装了比普通尺寸大两倍的引擎，以确保强劲的动力。

体验过那种一飞冲天的感觉后，我终于理解为什么很多人当了一辈子飞行员，都不会厌倦飞行，因为飞行真的会上瘾。

小饭桌：还是很好奇，你第一次坐教官自己搭的飞机，真的不担心安全问题吗？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保护措施？

Alan：我当时唯一的保护措施就是旁边这位机长40年的飞行经验，哈哈哈。

这位机长跟我说，平常我们总觉得要准备点降落伞之类的保护措施，但是这纯属外行人的想法。行内人的想法应该是，在飞机真正需要降落伞之前，你可以做1, 000 件事情去防止坠落。

比如说引擎坏了，就赶紧找一个迫降地点；机翼断了一截，但飞机扭着也能飞回停机坪，就赶紧把剩余系统控制好；如果被鸟撞了，就赶紧呼叫塔台找个紧急迫降点……其实飞行理论上比你开车还要安全，因为在国内外对于航空飞行安全的标准都非常高。

这位教官搭的飞机，几乎每个月美国民航局都会去审查它的搭建过程，确保安全性，包括他前面已经试飞过十几次，所以虽然没降落伞听起来很恐怖，但我觉得值得冒险。

上辈子做错了什么，这辈子来玩硬件

小饭桌：你自己搭的第一架飞机是什么样子？

Alan：我第一架原型机是2021年在高中搭的，现在想想都觉得好幼稚，因为那时候完全没有工程经验，连最基础的选材料都选错了。

比如飞机上很多模块原本要选用航空铝合金，可我为了省钱，就选了更便宜的铝，结果这种3D打印件被电机一加热就会软化，导致机身变形。

包括加工工艺，我第一架飞机很多组件都是我和同学手动切割出来的，导致精度很差。结果就是飞机组装好，整体结构松松垮垮，好像随时都会散架，最后学校也没让飞，怕一飞起来就炸了。

小饭桌：搭第一架飞机花了多少钱？

Alan：花了差不多25000美金，后面就好些了，第二架1万多美金，现在第三架也差不多1万多美金。

小饭桌：作为一名高中生，启动资金是哪里来的？

Alan：最早还是家庭资助，我用全A的成绩单和一份Proposal（商业提案），从我父亲那里拿到了一些钱。

后面高中的时候，我搭的一些飞机零部件，被我父亲的一位朋友看到了，那位叔叔对我说‘Alan，我不知道你的飞机咋样，但我很看好你这个人，我现在就投你几万美金，然后你去干点有意思的事吧。’

拿到这几万美金后，我成立了自己的第一家初创公司。但后来我发现，高中生创业远比我想象中要难得多。

我原以为开公司就是“线下造飞机，线上卖飞机”，可最后公司PR没做好，我遭受到网暴，产品又没人买单，导致公司亏损严重，我的第一家公司就宣告倒闭了。但那位投资人和我爸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件事会发生，也没多怪我。

小饭桌：后面是如何一步步把制造成本降低的？你提到随着你的飞机越做越好，价格反倒越来越低了。

Alan：说大点叫供应链优化，说简单点就是我画好设计图纸，找国内厂商代工。

我给你说几个很好玩的数字，同样一根螺丝，在美国买这根螺丝的价格，可以在中国买75根。然后一根美国的碳纤维管，有时候就是国内厂商卖过去的，一到美国价格就要翻三倍。包括铝和铜线，在美国的价格也至少是中国的2到3倍。

所以这一系列成本节约下来，制造成本砍去一半，也很合理吧。

小饭桌：你从小就去了美国，怎么认识的这些国内制造业厂商？

Alan：CES（国际消费电子展，在美国拉斯维加斯举办）上中国老板很多。我在参加CES展时，认识了一位做穿越机零件的深圳老板，后面一起吃了几顿饭，他不断推荐同行过来，这个（航空零部件）圈子就打开了。

我在小学二年级之后就没系统学过中文，所以我学习中文的方式就是和国内厂商砍价、沟通需求。因为时差，我经常半夜两点还在微信群和国内厂商对需求。

我越来越发现，身为华裔能讲中文给我带来了很大便利，比如我的美国同学，根本不知道同一根螺丝，在中国只要花美国1/ 75 的价格就能买到。

在得知我的‘进货价’后，我的白人同学，印度人同学经常劝我，Alan你还搞啥低空飞行器，你直接去倒卖螺丝算了……

小饭桌：造飞机有为你带来一些收入吗？还是单纯为梦想买单？

Alan：一开始是为梦想买单，到第三架飞机做完，我上传视频之后，已经接到了不少营销赞助，视频本身也有分成收益。简单来说，第三架飞机1万多美金的制造成本，我自己只出了几百美金。

小饭桌：国内其实比较少既懂工程，又懂拍视频做营销的人才，你等于是两者兼备。

Alan：我的家庭背景就是广告营销出身，我父亲曾是一家4A广告公司的联创，我们家只有我这样一个理科生。我甚至都想过，自己上辈子做错了什么，上天惩罚我这辈子来玩硬件。

尤其是这种航天硬件行业，投入大、周期长、门槛高，不找点额外收入太难坚持了。

小饭桌：你有考虑正式再拿融资吗？

Alan：已经有一笔融资正在敲定，还不方便说太多……

小饭桌：拿了融资之后，主要想用于哪些方面？想再成立一家公司吗？

Alan：主要用于做出一架真正能把我载上天的飞机。因为我的目标很明确，就是想做一架能载人的电飞机，到天上飞一圈看看。到现在我离这个目标还有距离，所以我要融资，让自己离这个目标更近一步。

至于再成立一家公司，我真的还没想好，因为我还不想从伯克利辍学。我觉得像比尔盖茨、扎克伯格那样，辍学之后拿几台电脑就能成立一家公司的时代结束了，在硬科技时代，尤其是航天硬件行业，对创业者学历、知识门槛、资源整合、社交圈子等的要求高了太多，

所以我觉得先在伯克利完成学业，再看低空经济能发展到哪一步吧。

小饭桌：除了钱，技术和工程设计上还有哪些难点？

Alan：最大的难点就是我现在人在中国，在帮小鹏汇天做国际化推广，没法立即开工（改进飞行器），其他都不难。

在低空经济领域，“中国速度”依旧惊人

小饭桌：作为小鹏汇天的出海顾问，自己又在美国搭飞机，你感觉中国低空飞行器相比海外有哪些不同？

Alan：最明显的体感是国内的低空经济都是电车的升级版。

大家都在宣传自己的三电技术（电池、电机、电控）有多好，比如宁德时代的锂电池、大疆和小鹏的电机等等，这一波低空经济的零件制造商，很大一部分是之前做电车或者做电池的玩家。

但情况在欧美很不一样，大多数低空经济的零部件都来自老牌航空巨头，比如罗尔斯·罗伊斯（英国航空零部件巨头）、霍尼韦尔或者波音等公司，很少看到做电车或者做电池的企业加入。

话说回头，即便电车企业入局，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大概率也不会认可他们生产的航空零件，因为他们更信任老牌企业。

小饭桌：除了产业基础导致的零部件生产商不同，海内外设计思路上有什么不同？

Alan：最明显的是固定翼和多旋翼的区别。先说结论，美国固定翼设计更多，国内多旋翼设计更多。

固定翼续航长、飞行效率高，但操作更难；多旋翼则机械结构简单、操作灵活，但续航相对短。设计思路出现分野，主要由用户群体的不同需求决定。

比如美国富豪大都住在郊区，加上美国地广人稀，所以eVTOL最主要的功能是帮富豪从一个沙滩到另一个沙滩，或者从郊区到城内的Disneyland和环球影城。这就要求飞行器飞行的距离更长，所以必须采用固定翼设计方案。

而国内更多的多旋翼设计，主要是为了air taxi（空中出租车），简单说就是解决城市内通勤问题。比如小鹏汇天测试从广州大学城飞到广州塔，大概不到20公里，只要十几分钟，比出租车快了至少一倍，这就属于城市内交通范畴。

小饭桌：空中出租车在国内也是新事物，这次回国给小鹏汇天当顾问，看到了哪些低空经济领域的新事物？

Alan：我必须说，在低空经济领域，中国速度依然惊人。

我这个暑假最大的冲击是，我在广州突然看到一架送货无人机。在美国，只有达拉斯的一个偏远郊区有送货无人机。

整体上，美国低空经济的新鲜事很少。大概20年前，零部件生产商，设计师，研究院所就在合力把电飞机做到跟油飞机一样安全。20多年了大家还在按部就班地推进。

国内尽管近几年才开始强调‘低空经济’概念，但在材料创新，电机、电控、电池技术，包括设计理念，创新速度都非常快，有很多新东西出现。

小饭桌：你感受到的推动国内低空经济迅速起势的原因有哪些？

Alan：首先当然是中国先进的制造业基础，“Made in China”早就是世界共识。包括近些年兴起的蔚来、比亚迪、小鹏等新能源车厂，他们从电动车转做电动飞行器，产业基础都能复用。

其次是中国发展低空经济，相对来说阻力更小。举个例子，就算FAA（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）想快速推广低空经济，大幅开放空域，但各个州政府同意吗？市政府同意吗？县政府同意吗？这些来自地方的阻力，让美国开发低空经济的额外成本要高很多。

小饭桌：那么你预判国内低空飞行真正走向大众，还要多久？

Alan：具体时间我也说不好，可能是5年，也可能是10年。

但我预感这两年会先死掉一批eVTOL公司，因为现在泡沫太多，很多公司连最基础的“起飞-降落”都还做不到，就没必要盲目追这股风了。

还是那句话，低空经济归根结底是一个航天硬件行业，对专业技术能力、资本运作能力要求太高。我觉得要先等这个市场淘汰一批玩家，才能看清技术方向会涌向哪里。